卷下
孝子刲股廬墓,女子未出室而以死殉夫者,我朝有例不旌表。蓋以先王制禮,未聞以毀傷遺體,不居倚廬為孝者。又未聞室女不奉父母之命,未親迎,未廟見,以死殉未嫁之夫為貞烈者。是皆過中失正之行,不可以為訓。
我國初正祀典,凡先代忠臣烈士,異代所加贈謚悉革去,止稱當時官爵,蓋時異勢殊,待以不臣之禮也。
我國初,都督府軍數,太僕寺馬數,有禁不許人知。天下版籍,藏在玄武湖中回洲之上,有禁不許閒人擅過湖。觀象台在雞鳴山巔,歷代簡儀、渾天儀、璇璣玉衡量天測景諸器皆在焉。錮以崇墉,有禁不許閒人擅入其門,此皆定鼎金陵之日,謀國者得請為禁,以杜奸雄窺伺之心,其志念深哉!
蠻夷不和,中國之福也,猶臧獲不和,家主之福也。蓋蠻夷和則嘯群入寇?而邊陲不靖矣。臧獲和則相蒙為奸,而家食日耗矣。以近時亦不刺吉囊之事觀之可見矣。
古之奸雄,用私智以愚人,皆有所祖。然自今觀之,只見其自愚也,豈能愚人哉!向使其能以祖奸雄故智之心,而學於古訓,豈不為良圖哉!是故公孫鞅不許豪傑學《詩》、《書》,李斯祖其智而焚經籍,越王趙陀之葬,靈輀四出,塴無定處,曹操祖其智而設疑塚。
吳用三軍迭出以肆楚,彼進則此退,彼退則此進,使楚疲於奔命。王樸祖其智坐致江南之困,魏惠侯選軍中年力極精銳者教之藝,使之重鎧習勞,謂之曰武卒,而列國莫強焉。岳武穆祖其智以練成背嵬之軍,孟嘗君用雞鳴狗吠之盜,獻裘出關,而脫虎狼之秦。虞翊祖其智收攻劫竊盜不事作業之徒,以破朝歌之盜。嗚呼!孰謂豪傑而不師古哉?
先民有言,二教之徒盛,則官失良吏,鄉失良士,蓋傷之也。我朝近年有例,不許良家子弟出家為緇黃之徒,其辟邪崇正,拔本塞源,真盛典哉!嗚呼!向使徐洪客、張伯雨不峻棲於霞外,支遁惠遠不禪寂於花宮,鹹得與當代清流角逐於執苑名途,安知其不能翩翩起家哉!
先民有言,有治人無治法。夫所謂無治法者,豈真無哉!蓋執其法而不能變通之,是謂徒法。徒法者,有糟粕無神化,其何以行之哉!是故同一兵法也,馬服君用之而立戰功,其子用之以四十萬而敗於長平。同一青苗法也,荊公躬行於鄞縣而窮民受其福,通行於天下而良民受其殃。
觀人之色,可以知人之心,蓋誠於中者,必形於外。苟能即外以占中,雖不中不遠矣。嘗試觀之,其色莊者其心詐,其色媚者其心諂,其色郝郝者其心愧,其色慼慼者其心憂,其色慘慘者其心哀,其色欣欣者其心喜,其色怡怡者其心和,其色悻悻者其心忿,其色拂拂者其心怒,其色奄奄者其心屈,其色訑訑者其心驕,其色不定者其心邪,其色易顰易笑者其心淺,其色黝然不露者其心深,面無人色者其心懼,義形於色者其心直,正色立朝者其心忠,簞食豆羹見於色者其心吝,造次顛沛而色不變者其心有所主。不寧惟是,又嘗見醫家以色而知人之生死,相家以色而知人之休咎,法家以色而知人之曲直。噫!色之時義大矣哉。
吳文正公曰:「嘗觀天下之人,氣之溫和者壽,質之慈良者壽,量之寬洪者壽,貌之重厚者壽,言之簡默者壽。」予嘗以此說驗之里中黃耇之老良然。間有不其然者,蓋稟賦氣數之或差殊也。
醫書有曰:「怒則氣上,驚則氣亂,恐則氣下,勞則氣耗,悲則氣銷,喜則氣緩,思者氣結。」予謂此說吾儒養氣者,亦當知所以平之也。不然七者之害,豈直趨者、蹶者之能動氣哉?
人身以脾胃為本,然脾胃有好惡焉。好溫而惡寒,好燥而惡濕,好甘而惡苦,好樂而惡憂,好靜而惡思,好熟而惡生,好潔而惡穢,好軟脆而惡堅,好鮮新而惡陳腐,好精膩而惡粗糲,攝生者能順其所好,違其所惡,則脾胃和平,疾斯寡矣。
或問群居應接人事將同耶異耶?予曰:「無害於義同可也,若苟且而同焉,人將鄙之為鄉願矣。有害於義異可也,若徼激而異焉,人將忌之為怪物矣。」
予行役麻城,謁毛鳳崖先生於山中,留宿。因間請曰:「先生婆娑丘樊,以何事為樂?」鳳崖曰:「某平居恆以禮義灌溉此心,以廉恥潤色此身,以勤儉訓子孫,此外奚所事哉?」
予行役關西,嘗繇漢陰入子午谷,山行崖壁嶻嶪,林木蓊鬱,見水澨二叟策杖行歌,意似逍遙者,乃揖而問之曰:「叟何許人?」對曰:「山中學究也。」又問何以能自適如此,一叟對曰:「力田收谷,可供饘粥;釀秫為酒,可留親友。臨野水,看閒雲,世事百不聞。」一叟對曰:「浚池養魚,灌園藝蔬,教子讀書,不識催租吏,不見縣大夫。」予乃作而謝曰:「真書,不識催租吏,不見縣大夫。」予乃作而謝曰:「真太古之民哉!」
正德間,杭州有太守某,初下車,僚佐醵飲具請游西湖,且言湖中三竺六橋山水之奇,畫船簫鼓清歌妙舞之樂,為南國遊觀之甲。太守曰:「某往時銜命秦川,曾登西華絕頂,俯瞰層巒疊崿如列蟻垤,計西湖之山不過如是。又嘗勾當荊南公事,泛樓船浮洞庭,忽怒風驅濤,撼地刮天,魚龍湧躍檣欹柁折,計西湖之水,不過如是。至於歌舞之事,素心厭之,況職務填委,莫知頭緒,不能從諸公於邁,敢謝不敏。」僚佐皆汗顏而退。自是太守在任三年,而西湖樂事殊不藹藹。
柴桑翁卜居詩曰:「昔欲居南村,非為卜其宅。聞多素心人,樂與數晨夕。奇文共欣賞,疑義相與析。」此可見翁擇鄰不苟之意。其後與於之疏有曰:「鄰靡二仲,豈所謂素心人者,亦不當其心哉!」
古者士大夫閒居,必有高人韻士,與之杖履徜徉於水聲林影之間,尋幽弔古,以暢沖襟。如杜少陵之於錦里先生,青蓮居士之於范野人是也。或有禪客與之爐薰隱幾,散慮忘情,如坡仙之於佛印,涪翁之於黃龍參寥是也。幸而生於多賢之邦,又有天壽平格之老,為衣冠真率之會,如睢陽香山洛社耆英諸會是也。
嘗觀孝弟之風,敦於貧賤之族,而衰於富貴之家。蓋貧賤之族,骨肉相愛之情真也;富貴之家,勢利爭奪之私勝也。
或問司馬子徽坐忘論,雖祖南華老仙緒餘,其與天下何思何慮之旨將無同乎?予曰:「不同。聖人所謂何思何慮者,言天下之理皆本於自然,何以思慮為哉?乃若作聖之功,則思慮其本也,故吾夫子終夜以思。」
又曰慮而後能得,若忘矣。何以思?何以慮?然則,其二氏之道耶?予曰:「亦非也。猶龍翁曰:『萬物芸芸,吾以觀其復,若忘矣何以觀?』雪山頭陀曰:『諸幻盡滅,覺心不動,若忘矣何以覺?』雖然,忘之一字,以之卻七情之疾實為妙方,是故歐陽文忠公暮年有小疾,不服藥,只孤坐習忘以卻之。黃文節公嘗構枯木庵死心寮,以為養痾之所,亦是此意。」
天地有心乎?予於復卦見之矣,天地有情乎?予於大壯卦見之矣。天地有好惡乎?予於作善降之百祥,作不善降之百殃見之矣。嗚呼,天人相與之際微哉!
或問古者臣位而君權可乎?予曰:「此危道也,治亂幾焉,存亡系焉。國家有此不幸也哉!何者?使居攝其人如伊如周,則黃裳元吉,而臣道有終矣。使居攝其人如操如懿,則包藏禍心,而殺逆萌芽矣。」
或問子囊城郢,梁伯溝宮,其自衛之策何如?予曰:「二子之策,雖曰自衛,實自蹙也,獨不思郢可城也?郢之外非楚耶?宮可溝也,宮之外非梁耶?蓋城郢自亡楚也,溝宮自亡梁也,烏在其自衛哉!宋之南也,不此之鑒,惴惴然保長江天塹之險,其後上流失犄角之勢。外郡撤藩籬之固,卒使賈師憲以十三萬之師潰於江上,而瞎賊更說一句不得哀哉!」
我朝設養濟院,以養民之鰥寡而無告者也。惠民藥局,以濟疾病之窮者也。漏澤園,以葬無主之死者也。課守令,積穀而為殿最以賑凶歲之饑者也。京師有泰厲王,國有國厲,又有郡厲,有邑厲,有鄉厲,以祀鬼之無所歸者也。嗚呼,仁哉!
或問方面官,有稱「欽差」不稱「欽差」者,何也?子曰:「國初設官分職,咸有定額。往蒞職掌者領部檄焉,皆不領敕,不稱『欽差』。其後因事繁難,添設職掌,按察司如提學、屯田、兵備、邊備、巡海、撫民之類,察院如清軍、巡茶、巡鹽、巡關之類,都察院如巡撫、巡視、總督河道、總督漕運、提督總制軍務之類,皆領專敕,各於職銜上加『欽差』二字。於此以見前項職司俱出自朝廷處分,非吏部專擅也。」
我朝軍國之需,有額派,有歲派,有坐派。洪武間,國定制,如夏稅、秋糧、魚課、鹽課、茶課、桑絲藥材之類,皆有定則,此額派也。宣德以後,如宗室繁衍,加添祿米,增設職司,加添俸糧之類,此歲派也。又其後也,如營建宮室,買運大木之類,此坐派也。蓋額派無增損也,歲派有增無損也,坐派有事則派,事竣即停也。
嘉靖癸卯冬,四川藩臬長吏將述職北上,撫台東阜劉公餞之,且告之曰:「來春是黜陟幽明之期,合屬賢否考語,公等幸留念哉!」又言先年曾見監司填考語,只以「清、慎、勤」三字為淮,綜核名實而殿最之,藹然有愛惜人才之心。初無求全責備之意,咸作而謝曰:「謹奉教。」次年考察邸報至,而各官去留甚愜輿情。
東阜劉公患蜀人之訟獄滋豐也,嘗語憲使王公鴻漸曰:「越訴誣告,律有明條。告遠年陳事,不干己事,立案不行,例有明條。主者施行,能不姑息,則獄之放紛庶其清乎?煩以鄙意達諸監司,自後各道以獄來上者咸勵精焉。」
或問王文穆孤注之說何如?予曰:「吾聞君子不以人廢言,陽貨何人?斯為仁不富,為富不仁之言,孟子錄之。矧孤注之說,譬喻剴切,使其由衷而非貝錦之為,則與老成謀國深國遠慮,其揆一也。何可廢哉?」初真宗駐蹕澶淵也,遣王旦留守東京,旦奏曰:「十日之內未有捷報當何如?」真宗默然良久曰:「立皇太子。」斯時也,真宗無聊賴甚矣。蓋旦之慮即孤注之慮也。厥後劉豫入寇,趙元鎮請高宗親征,喻子才止之曰:「公此舉有萬全之策乎?萬一蹉跌須留後門。」而元鎮從之,蓋子才之慮亦孤注之慮也。故曰:「君子不以人廢言。」嗚呼!孤注一也,以寇准之貶,觀之則為讒言,以靖康之禍驗之則為格言。
或問一統正統,史家編年第一義也。考之孔門傳授,曾無一言及此何也?予曰:「二統之說,孔門傳授,曾無一言及此何也?予曰:「二統之說,孔門傳授,未嘗言未嘗不言。蓋未嘗言者二統之名也,未嘗不言者二統之實也。吾嘗求其實矣。」孔子曰:「天無二日,民無二王。」又曰:「禮樂征伐,自天子出言一統也。」子思曰:「天之所覆,地之所載,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,言一統也。」梁襄王曰:「天下惡乎定。」孟子曰:「定於一,言一統也時乎?」不然天地閉塞,而海宇之內,瓜分鼎峙,不知幾人稱帝,幾個稱王,則無統矣。乃若正統也者,又自其得一統,以正者言之也,非謂一統之外,又別有所謂正統也。是故孔子曰:湯武革命應乎天而順乎人,言正統也。孟子曰: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,言正統也。彼兩漢、唐宋雖不敢比隆三代,亦庶幾得統以正者也。下此或以詐力篡弒得之,或以牝晨之凶得之,或以左衽之雄得之。斯固一統之君,其實一統之賊也。故遜志翁乃立變統之例以待之,良有見哉!然則一統也,正統也,變統也,無統也,編年書法當何如?予曰:「先民有言,據事直書,善惡自見。」
古禮,親死卒哭,宰夫執木鐸命於宮中曰:「捨故而諱新。」或問予曰:「捨故者捨何親哉?」予按此故字,先儒陳□浩指高祖之父當遷者而言,蓋五服上至高祖而止。高祖之父則無服,無服則親盡,親盡則不諱,故《蘇老泉族譜引》亦曰:「自吾父以至吾之高祖,皆諱曰某,其他則遂名之。」即此觀之,古者士大夫以上,止諱四代之親。《曲禮》曰:「逮事父母則諱王父母,不逮事父母則不諱王父母。」即此觀之,古者庶人,止諱一代之親。
或問伉麗雜合之義何如?予曰:「有經權焉。」古人於此,慮之也周矣,處之也至矣。是故六禮既備,醮命乃行,與之偕老而終身焉,是伉儷之常也,經也。苟婦德不恆不貞,為人倫之蠹,門戶之羞,則有七出之條焉,是伉儷之變也,權也。於七出之中,又有三不去焉,是忠厚之至也。予於七出之中,竊有疑焉。無子也,有惡疾也,皆天也,皆不幸也,何忍去之?當善處之,使之不至失所可也。予於三不去之中,竊有疑焉。不順父母忤逆也,竊盜醜行也,淫穢行也,苟存姑息則難施面目,當心義裁之可也。
或問古來亦有夫為妻棄者乎?予曰:「太公望為妻所棄,耄故也。朱買臣為妻所棄,貧故也。魯秋胡志淫而忘親,其妻能以一死而絕之,其志也烈哉!晏子之御,氣盈而志陋,其妻能鐫譙之以求去,其志也偉哉!」
介葛盧識牛鳴,陰子春識鳥音,屍鄉祝雞翁養雞數百群,各命之名,呼之則應。夫人以之靈莫不有知,乃三子之知,皆非眾人之所能知者。不知此又是何等聰明哉!夫以如是之聰明,宜於道理物,理無不知者。而三子所知上此耳,而他則泯泯無聞焉。吁,可怪哉!
古者男女別嫌明微之際最嚴也,後世士夫乃有與女流款洽,若交遊然者,而君子無鐫譙焉。蓋諒哉其無他志也。若王右軍之於賣扇老嫗,杜少陵之於黃四娘,白樂天之於潯陽商婦,蘇東坡之於春夢婆是已。乃若攜妓遊山,與妓賡詩,對妓參禪,則逾閒矣。我朝士大夫無此風流,綽有古意。
尚父呼蒼光以濟牧野之師,田單禮天神以堅即墨之守,是皆以神道設教者也。
馬都督某,遼陽名將也。一日舟過天津,予以憲職備兵此士,往謁之,見案上有《孫武子》十三篇,因問之曰:「此書以何者為兵家之要?何者為兵家之忌?」都督曰:「《始計篇》曰:『兵者詭道也。』故能而示之不能,用而示之不用。近而示之遠,遠而示之近。利而志之,亂而取之,實而備之,強而避之,怒而撓之,卑而驕之,佚而勞之,親而離之。攻其無備,出其不意,蓋用兵之要莫先於此者。《軍爭篇》曰:『無邀正正之旗,勿擊堂堂之陣。』高陵勿向,背丘勿逆,佯敗勿從,銳卒勿攻,餌兵勿食,歸師勿遏,圍師必闕,窮寇勿追,蓋用兵之忌莫先於此者。」予與馬都督論用將之道,都督曰:「古人用將,必嚴敗績之誅,然後為將者,知聖人臨事而懼好謀而成之訓不可忽也。」予曰:「允哉!故邲之敗,晉殺先穀;城濮之敗,楚殺子玉;街亭之敗,諸葛武侯斬馬謖。不然三軍暴骨何辜哉!」
勝國以前,五嶽五鎮四海四瀆之神,皆有肖像有封爵。我國初正祀典,止書其木主曰:「某岳某鎮某海某瀆之神。蓋以神者靈氣之所聚也。必肖像而封爵之,是褻之也,非神之也。
勝國以前,歷象日月星辰之所,曰司天監,司之猶言轄之也。我朝改曰欽天監,蓋以天至尊也,誰敢司之?欽之雲者,乃欽若昊天之意也。
陳定宇能批點諸家之文,而定宇之文傳世者鮮矣。劉須溪能批點諸家之詩,而須溪之詩傳世者鮮矣。譬之弈也,豈傍觀者固審耶?仰兵燹之餘,二子之詩文,殘篇斷簡,流落人間而莫之掇匯之耶?
古禮入門問諱,諱其名也。春秋之法,為親者諱,為尊者諱,為賢者諱,諱其事也。
唐玄宗《孝經序》,其中引夫子之言曰:「吾志在《春秋》,行在《孝經》。」不知此語出何書?或曰出《鬼髓靈經》,予行天下,遍訪藏書之家無之。即有之蓋贗書也,豈夫子之言哉!何以言之?夫子曰:「吾十有五而志於學。」又曰:「志於道。」夫《六經》皆學也,皆道也,何獨《春秋》哉!夫子晚年刪述《六經》,以憲萬世,皆聖志之所存也。又何獨《春秋》哉!且吾聞之,夫子父母皆早世,雖欲孝誰為孝?而曰行在《孝經》何居?況夫子之時,無《孝經》之書,先儒汪玉山、吳草廬又業有昭昭之辯也。
宋末江西饑,當道議勸富民出谷以賑餓者,其言曰譬之殺一牛以活萬蟻何不可?元中子曰:「萬蟻固可憐,一牛獨何罪而死?」議遂止。嗚呼!牧民者,平時不能積儲以備賑,事急乃行勸分之令,是無策也。
士大夫守官之廉,猶處子守身之潔,皆分內事也。若處子自多其潔,恆自矜曰:「我於庶士也絕無桑中之約。則人將賤之矣。」士大夫之能文章,猶處子之能女紅,亦分內事也。若處子自多其女紅,恆自矜曰:「我之織紝組紃,諸姑伯姊皆莫能及。」則人將鄙之矣。
善事上官,毋矢名譽,光武有是言也。或疑其教臣下以諂,予曰不然。孔子稱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,事上敬,乃其一也。他日告哀公曰:「不獲乎?上民不可得而治矣。」然則聖人亦教人諂乎!
前輩教人居官,廉不言貧,勤不言勞,愛民不言惠,鋤強不言威,事上致敬不言屈己,禮賢下士不言忘勢,此其所以於官箴無忝,於陟明有光。
嶺南有貪泉,吳中有廉石。噫!泉石何知哉?其榮辱之名,蓋因人而得之耳。
子繇水曹郎改刑曹,大司空崔公命予曰:「子知用刑之法乎?夫用刑之法,有時也,有節也,因人也。以時言之,辰巳以前囚多枵腹,不可刑之也。日夕嚮晦,萬婁俱息,人身血氣各有所歸,亦不可刑之也。以節言之,人身血氣之沖和,受刑則變,血本赤者,變而紫焉;氣本溫者,變而熱焉。若先刑上體,後刑下體,則血氣之變者,奔注於腰膂髀胯之間,其毒稍綏,猶可支也。若先刑下體,後刑上體,則血氣之變者沖灌於心肺之竅,其毒不亦烈乎?是以君子刑其一,不刑其二。以人言之,彼孱弱之夫,膏粱之子,見刑而畏者也。一經栲訊,罔不招承,能保其無枉乎?強梁嚚訟之徒,其悖戾之氣,足以玩刑也。終日鍛煉莫肯輸服,豈可信其口中雌黃而直之乎?凡此者皆當旁求密察,以得其情,不可專恃乎刑也。子其慎之。」
師卦二爻,為帥師之將,聖人以帥師之道言之。五爻為命將之君,聖人以命將之道言之。後世推轂遣將,築壇拜將,正得此意。故宣王南征則命方叔,北伐則命吉甫,其赫然中興,有由然哉!或曰:「王制有天子出征之禮何如?」予曰:「天子出征,惟天造草昧之初,可間行之。苟不其然,不足以震疊英雄,而屈群力。若常常而行之,則白登受困,遼左無功,所謂殷鑒不遠者非耶。」
宋真宗駐蹕澶淵,契丹數千騎來薄城下,迎擊之乃引去,帝使人視寇准何為?准方與知制誥楊億飲博歌謔歡呼。帝喜曰:「准如是,吾復何憂?」竊有說焉。主憂臣辱,未有甚於此時者。萊公既決策親征矣,固當臨事而懼,勞心竭力,以濟艱難可也。顧乃偃然耽樂,如在宴安無事之秋,身繫安危者,固如此乎?楊億職掌絲綸,亦與有同舟共濟之責,曾無一言忠告於萊公,且隨波浮沉焉。自許八角磨盤者,固如此乎?斯時也,真宗獨憂之,及偵知二臣所為,乃曰:「吾復何憂者?」豈真不憂哉!殆權詞以安將士之心耳。
漢高祖與太子手敕曰:「汝見蕭曹張陳諸公侯,吾同時人,倍年於汝者皆拜,並語汝諸弟,此西京重父執之禮始此。」宋朝諸老,凡同年同官之子孫有來謁者,皆坐受其拜,然後設香案遙拜其祖父。噫!此風厚矣。予往時在南都,見部寺堂上諸老,與各署屬官小官作通家世講之會,其坐次序齒不序爵。噫!此風亦厚矣。
雋不疑斷獄引《春秋》,楊萬里注《易》引故實。蓋引經者准古訓以律人,釋經者援人事以昭義。故曰:「無征不信。」蓋謂此耶!泉齋邵公有曰:「《易》設虛以待天下無窮之變,《春秋》據實以究天下難隱之情。此又明經者所當知。
有故人尹巖邑,予以公事過其邑,故人告予曰:「邑當孔道,苦於供億,欲請於當道裁省使客餼廩可乎?」予曰:「不可。無忘賓旅盟乎?五霸送往迎來,列在九經。古者敵國賓至,關尹以告,候人為導,門尹除門,司里授館,司徒具徒,司空視塗,司寇詰奸,甸人積薪,火師監燎,水師監濯,膳宰致餐,廩人獻餼,司馬陳芻,工人展車,其優賓之禮有如此者。以今視古禮簡略矣,若又裁省,無乃大簡乎?」
孝陵嘗謂學士詹同等曰:「近世文士,不究道德之本,不達當世之務,故詞雖艱深意實淺近,即使過相如楊雄,何裨實用?自今翰林為文,但取通道理,明世務,無事浮藻。」嗚呼!大哉王言。其所以風勵天下文章之習,歸於淳古爾雅也至矣。
國初,江西進陳友諒縷金床,燕京進元順帝水晶宮漏,惡其淫巧皆毀之。大祀郊廟拜褥,褥心以紅布為之,乾清宮御床,若無金龍在上,與中人之家臥榻無異。宮中每日早膳,止用蔬菜。凡若此類,皆以儉德示天下先。
孝陵開天起兵時盔甲,藏在太廟,鐵槍藏在五鳳樓中,采石渡江之舟,覆蓋在龍江沙上,擴以朱闌,皆所以示創業艱難也。
國初大統既集,民物更新。元之子孫面縛來降,以帝王之後免獻俘。又以元主不戰而奔,克順天命,謚之曰:「順帝」,又封其孫為崇禮侯,還之沙漠。又遣使祭告歷代帝王之陵,而禁樵牧。又訪求孔子之後,封衍聖公,顏子、孟子之後封博士,又立孔顏孟三氏儒學,設官以教育三氏子孫之秀者而登用之。又立尚賓館,聘天下名儒梁寅、徐一夔、周子諒、胡行簡等修《大明集禮》,又命名儒曾魯等修《元史》,又命刑部尚書劉惟謙定《大明律》,又設文舉、武舉二科,以網羅天下之英才。凡若此類,皆忠厚惻怛之至,鬱鬱乎其文也,渢渢乎其風也。嗚呼盛哉!
古者朝服,通於上下,不但見君也。按鄉飲酒禮,大夫朝服從鄉先生而謀賓介,鄉人儺近戲也。孔子朝服而立於阼階。萬石君家居,子孫為小吏來歸謁,萬石君必朝服見之。自漢以前,朝服通於上下如此。我國初制朝服,與古制頗有損益,惟朝廷有大朝會,如聖節、元旦、冬至、冊封、傳臚、獻俘乃服之。每月朔望朝則服公服,逐日常朝或服錦繡,或服公座治事之服,等威有截嚴哉。
都御史東阜劉公撫蜀時,有門生在諫垣,以書來求作司諫箴,東阜復書曰:「老悖學植荒落,安能辨此?」曾見近科程文「載邦有道危言危行」一篇,其中講語曰:「事關利害,有舉世所不敢言而已獨言之,幾伏隱微;有舉世所不能言而已獨言之,請以此語書之座右,為司諫箴可也。」門生得書,讀之竦然。居無何,其人正色言事,落職投荒。
恭簡熊公,平生清節,一介不取,其巡撫雲南,平蠻公宴之日,乃受金花彩段,或者疑焉。次年公還朝,召有司領金花彩段貯庫,始知公不肯以清病人也。不然,當日公不受誰敢受?此與張乖崖納侍女之事頗相類。
東坡愛李廌之文,山谷愛高荷之詩,後來二子行檢齷齪,徒使二公有愛才之累也。惜域!
或問昔者孔子沒,子貢築室於場,獨居三年然後歸,楊時之於伊川,黃幹之於晦庵,亦猶子貢之在孔門也。及程朱下世,不聞二子有廬墓之戚何也?予按古禮,師死心喪三年,若喪父而無服,夫父喪無廬墓之制,而師顧廬之,豈師父之恩殊科耶?且記者言子貢獨居三年然後歸,觀「獨居」二字,可見當時在門諸賢莫之能從也。乃子貢獨行其志,以報夫子罔極之恩,前乎此者證也,後乎此者無繼也,所謂賢者過之也。夫賢者之過,非道之中也,非道之中,子何必於龜山勉齋責備耶?
黃天叟曰:「『吾十有五而志於學』一章,是夫子自作行狀。竊惟聖人一生為學進德之序,俱見於三十八字之中,無餘蘊焉。」我朝頒行文廟上丁祭文,一十六字之中,而聖人道德功業又隱括盡矣。
歷代女禍,至武曌而極;外戚之禍,至王莽而極。宦官之禍,至漢唐末年而極。我朝母后無垂簾之制,外戚宦官不得典政本握兵權。嗚呼!防微之念深矣,貽謀之慮遠矣。
管寧過海,遇惡風幾覆舟。寧語人曰:「吾嘗三晨晏起,一朝科頭,過必在是也。」郭林宗問仇季智曰:「子嘗有過否?」對曰:「吾嘗飯牛,牛不良,搏牛一下。」予曰:「此非二子之言也,或者史氏以二子人品之高,附會其說以益其高,不知適足以誣之耳。」何以言之?晏起科頭,凡老者病者閒無事者常態耳。曾是以為過乎?世傳嵇叔夜或旬日或終月一梳頭,袁安雪中高臥,書不啟扉,未聞當時以為過而誚之者。孰謂海神有靈,乃以此為過而覆君子之舟耶!夫牛不良而搏之,所以訓牛也。若以為過,然則古人以夏楚二物,收擊蒙之威者亦過耶!且搏牛一下,未足為虐也。且以為過,然則古人殺牛以禋祀,火牛尾以攻敵,截牛耳以蒞盟者,其過又當何如耶?予故曰:非二子之言也。
文潞公處大事以嚴,韓魏公處大事以膽,範文正公處大事曲盡人情,三公皆社稷臣也。朱文公論本期人物,以範文正公為第一。
安南陪臣來朝貢,道出漢陽宿郵亭時,亭中芙蓉盛開,亭長誑之曰:「此花名一丈紅,請詠之。」陪臣佯為不知,賦詩曰:「原來不是芙蓉樹,花與芙蓉卻一般。五尺闌干遮不盡,尚留一半與人看。」太守聞之,以亭長不誠於遠人,乃詬而杖之。譯者以告陪臣,歎服而去。
清狂道人郭翊,畫有天趣,詩有風刺。陽明王公初以尋常畫史待之,後見其畫《雪樵圖》,題詩其上曰:「兩束焦薪僅十錢,雪深泥滑自堪憐。市城誰念青山瘦?盡日廚頭不斷煙。」又見其畫《牧牛晚歸圖》,題詩其上曰:「雨腳風聲滿樹頭,隨身蓑笠勝羊裘。柴門猶道牛歸晚,江上風波未泊舟。」陽明語人曰:「郭清狂書掩詩也。」乃以賓禮優之。
處士某,急居山中,庭有松一株,三百年前物也。縣尹立公署,命工師伐之,處士斫白書絕句其上曰:「大夫去作棟樑材,無復清陰覆綠苔。今夜月明風露冷,誤他雲外鶴歸來。」乃再拜而送之。松至縣庭,縣尹讀詩悵然,遂填直而還其松。
松溪戴公,提學南畿,一日艤舟姑蘇之盤門,見水濱有溺死少艾,命縣官掩之,又命諸生賊詩挽之。蔡佃方弱冠,賦詩曰:「芙容零落倩誰收?飄泊孤城野水頭。素手尚籠羅袖簿,清波難掩玉容羞。蕪煙綠暗香魂杳,花雨紅添血戾流。莫向盤關歌此曲,月明風細不禁愁。」戴公奇之。既而對教官惜之曰:「此子詩有音響無骨氣,吾恐冬華之木不實,早慧之子不壽。」明年蔡佃死。
華陽有狂生,粗知押韻,一夕乘酣訪鄰曲隱翁,見主人庭中月色如晝,梅花盛開,乃郎誦宋人詩曰:「窗前一樣梅花月,添個詩人便不同。」蓋自負也。主人亦朗誦宋人詩曰:「自從和靖先生死,見說梅花不要詩。」蓋恐其作詩唐突梅花。狂生忿主人嘲己,肆詬而去。明日主人到縣訟之,縣官呼狂生試詩甚劣,笑謂狂生曰:「姑免問罪。押發去百花潭上,看守杜工部祠堂。」聞者絕倒。
唐詩亦有極拙者,宋元詩亦有極佳者,不可以時代概論也。潘緯十年而吟古鏡,何涓一夕而賦瀟湘。殊不知後之觀者,只論工拙,不論遲速。
國初詩以高啟、楊基、張羽、徐賁為大家,近時空同李公又以袁海叟為詩家冠冕,東橋顧公又以李空同為詩家武庫。
荷亭辯論,心嚴子陵橫足加帝腹為不敬。《古源日錄》,論程嬰公孫杵臼殺他兒以存趙孤為不仁。予按二子之論,近於刻深。然君子執秉義充類之筆,卻不可無此等公評,不然微顯闡幽之志荒矣。